弯月当空,夜风习习,花草中的夜虫发出隐隐约约的鸣叫,更显安静。

别院院门大开,惠恒坐在院内桌前,刚刚听心儿说了这两日发生的事,当真觉得好笑,“我说这些百姓也太热心肠了,居然自发把你的画像摆得到处都是!”

心儿擦着头发走出来,嗔道:“亏你还笑得出来,若不是我今日又遇到了他,这事恐怕还没完。”

惠恒憋笑道:“你居然就这样求他澄清了,错的又不是你,换做平日,早动手了吧。”

心儿将擦发的手巾搭在椅子上,用手随便梳了梳,无奈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哪是他们的对手,他那个小手下,脾气火爆得很……”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惠恒却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往外一瞧,那脾气火爆的小手下正站在门外。

也不知他听到了没有,只是对着惠恒吩咐:“惠娘,我家公子要沐浴,烦请你们赶快抬几桶热水过来。”

惠恒笑应道:“好嘞,这就吩咐下去。”

心儿感觉背上一阵凉意,她也是下午回来才知道,原来早上桐妤说的那位贵客就是涂山羡北。他和灼炀住在旁边的院子,其他的手下都住在客栈中,也不让下人在外面候着,一有事就直接来找惠恒,反正离得近。

惠恒眼睛一转,盯着心儿,心儿被她盯得犯怵,不可置信地问:“惠恒姐姐,你不会,想让我去给他端水吧?”

惠恒眯着眼,露出一个微笑,“你也该付出点什么了,白吃白住这么多天。现在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空闲的伙计,不是你去,难不成我去?”

心儿心里一横,痛苦地应下了。

在水房打了两桶热水后,心儿一手一桶,好不容易走到了涂山羡北院子面前,门没关,里面传来似有似无的琴声,她放下水敲了敲门,“公子,热水送来了。”

“进来吧。”

得到许可后,心儿将水抬了进去,只见眼前身着单衣的如玉公子端坐在水蓝色的瑶琴前,修长纤瘦的十指放在琴上,像是一曲作罢,又像尚未完曲。一旁有许多盆栽,花团锦簇,像是专为他而开一般。

心儿心跳漏了一拍,急忙向他致歉:“我不知道你在弹琴,抱歉。”

羡北站起来,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抚琴,我只是试试音色,这是你们院里的琴,还不错。”

心儿颔首,看着两桶水,又望望屋内,“灼炀呢?他不在屋内吗,我帮你抬进去吧?”

羡北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不必,看你也是刚刚沐浴过吧,别忙活得又出一身汗。”

心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色的单衣,一只鞋好生穿在脚上,另一只却是半趿着,刚刚在水房打滑险些摔倒,打好水也没管鞋子穿没穿好了。

她挠了挠头,发现头发也是乱糟糟的,顿时觉得无地自容,竟然就以这样一个形象出现在刚认识的美男子面前。

“那我在这等你们把桶拿出来,我好拿回去。”她红着脸转身。

身后没有声音,她也不敢转身看,片刻后,遥遥传来涂山羡北的声音:“桶放在你身后了。”

她转过身去,面前空无一人,房间门也是关的,只剩两个空荡荡的木桶,她拎起木桶就走。

鹤心扉啊鹤心扉,怎么这么不争气,不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的狐狸而已,难道你现在胆子如此小,连美男都不敢直视了吗?她在心里暗骂自己。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同泽楼依旧忙得很,最近客房紧张,在楼内用膳的人也多了不少。掌柜惠恒在客堂忙着算账,桐妤和银妤在后厨打下手。

心儿一数日子,还有两天就要上山了,这几日她没去说书,也在同泽楼帮忙,不过她的活比较轻松,就是给涂山羡北住的梧桐小院打杂而已。这个名字是她取的,只因院子里有颗梧桐树开得郁郁葱葱。这几日她和涂山羡北也渐渐熟悉了起来,还会跟他讲自己在山上的事,她发现他不似初见那般骄横,只是有些高傲冷淡罢了,毕竟养尊处优惯了,想和蔼可亲也难。

天空忽地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啼,一只灰毛大雁在心儿头顶转了两圈,停在了她的肩头。

她不由得蹙眉,这是师兄养的“信使”,能准确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明明都说了十日过后就上山,眼看只剩两天,为何要送信过来,难道……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从灰雁脚腕取下丝帛,展开一看,里面写着“速归”二字。大雁拍拍翅膀,又飞入了云霄。

心儿来不及思考,冲进屋内收拾好包袱,跑到门口,正巧撞上路过的涂山羡北,她心里焦急,来不及道歉,抬头看着他的脸,茫然无措道:“涂山羡北,我……山上……我师兄叫我速……速回山上,不知道出什么事……替我转告惠恒姐姐……”

涂山羡北本来悠悠然的样子,见了她如此焦急,不免也有些紧张,他应道:“好,别太着急,上山去吧。”

心儿重重点头,飞快离去了。

山上人们还和往常没有差别,她火急火燎地爬到山顶,鹤飞负手而立,神情严肃,像是在此等了她许久。

心儿不明所以,眼前看起来好像并未发生什么要紧事,“师兄,发生何事了?如此紧急唤我回来。”

鹤飞叹了口气,又露出一个笑容,可无奈心里并不开心,看着像是苦笑,“师父身体抱恙许久,这几日更是严重,现已卧病在床,他本想等你上山,可又恐时日无多,故传话叫你回来。师父在里头休息,你别一副丧气的样子,他向来对死生看得很淡,山上其他人都还不知道。”

师父的确抱恙许久,从收她为徒后,身体一直不太好。他向来不避讳谈论生死,跟心儿说过,自己迟早会离开人世,他已活得很久,对世间没有什么留恋。

心儿愣住了,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只是没想过来得如此之快,原来在鹤山上无忧的岁月竟悄无声息地从她身边溜走了。

她与鹤飞缓步走进师父的卧房,师父却并没有躺在床上休养,仿佛是料到他们会这时来一样,他刚好斟了三杯茶。

“飞儿,心儿,坐下说说话。”师父温和地笑着,除了面色苍白,和平日并无二致。

二人对视一眼,坐了下来。

师父凝视着鹤飞,思绪被拉回了从前,他面容带笑,说:“飞儿,若是我儿尚在人世,也该和你一般大,或是比你大点,你们指不定还能成为好友呢。”

心儿双眉微蹙,眼神中带着痛苦、心疼,师父跟他们提起过自己的儿子,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几十年前他们一同出行,攀援一座很险的山,在路途中,他的儿子与自己走失了。

出行登山的原因他并没有说,他们也没有过问,失去至亲,已是最痛苦的事。心儿不愿相信,这世上竟还有神仙做不到的事情吗,师父却说,在很多事面前,无论人、妖、神,都一样无力。

鹤飞握住师父一只手,目光坚毅地说:“师父,兄长一定还在人世,来日你们定会重逢,我也会把他当做我的亲生哥哥。”

“我已经不奢求能见到他了,若是你们有缘相见,就帮我带点儿书信给他吧。”师父无力地摇摇头,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匣子。

他自嘲般地笑笑,把盒子推到他二人面前,说:“说来也可笑,我寻了他这么多年却毫无下落,我实在没有力气寻找了,或许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这里面有很多书信,我一年给他写一封,如今已经一百多年。如若上天眷顾,你们真的能够相见,请帮我转交给他;若是他当真与我无缘,你们便把它烧了吧。”

鹤飞双手抚上匣子,郑重许诺:“师父,我一定亲手把匣子交到兄长手上。”

“时过境迁,我早已不记得他的脸,即便记得,他也已经长大了,我的孩子名叫兰子君。”师父又低声重复了两遍他的名字,好像这样真能将他唤回来似的。

心而不忍看他如此失神的样子,轻唤了声“师父”,师父回过神来,站起身,眼中隐有泪花,“孩子们,我们出去赏赏桃树吧。”

师父走在前面,鹤飞两人走在后面,师父忽然停住,回头对心儿说:“心儿,把你的竹笛拿着,想听听你吹笛。”

心儿点头,去自己的卧房拿了竹笛,这根竹笛是前不久鹤飞做的,因为曾经用剑时伤过自己,她习惯拿笛子当剑,以前的都被她练武时打断了。

心儿小跑出来,见师徒二人正坐在不远处的桃树下,她走近他们,横拿笛子,闭目吹了起来,悠扬轻快的笛声从她指尖流出。

她很早以前就会吹笛子了,可除了笛子,别的乐器一门不会,师父也没有强迫她学别的,只说行走江湖,一笛一人便足矣。

这首曲目是师父教给她的,名为《见青山》,曲调悠扬,婉转轻快,师父说这是跋山涉水后重逢的喜悦,亦是萍水相逢的珍惜。

一曲作罢,师父抚掌微笑夸赞:“心儿这曲《见青山》吹得是越来越好了。”

心儿收了笛子坐到师父身旁,并没有说话,她眼眶酸涩,生怕一开口泪水就会决堤而出。

师父望着远处山下层层叠叠的桃林,道:“我走后,鹤山的人们再也不必遵守我的规矩,想留多久就多久,这鹤山的一切,都属于他们。”

徒弟二人都不说话,脸上溢满了悲伤,他们知道,师父真的要离去了,此刻也不过是在交代后事。

他将目光转向心儿,眉眼染上了一丝伤感,“心儿,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该去做,不要怪师父给你留下重任,这是我在替自己赎罪,也是为了你。”

心儿眼底闪过惊诧,问:“师父,什么重任?”

师父站了起来,抬眼望着天边,缓缓道:“我要你寻找五件神器,去见妖王,这是我唯一的遗愿。”

心儿惊异,她虽不止一次听说过神器的事,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踏上寻找他们的旅程。

心儿刚想问缘由,师父却回头一笑,淡然道:“师父与妖王曾经有过交情,你愿意帮师父这个忙吗?”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让心儿无法辩驳,这可是他的师父,于她有救命之恩,别说找神器,哪怕要她死,她也不该忤逆。

她立刻跪在师父面前,作揖道:“师父交待的事,心儿哪怕付出一切也会完成!”

师父将她拉了起来,右手一握,一枚玉卵出现在他手中,他拉起心儿右手,默念了一个法诀,玉卵飘上半空,然后落在心儿手腕上,变成了一个简单素雅的玉镯,正好套在她手腕上。

“这枚玉卵,在见到妖王时摘下给他,他自会明白。这其中还凝聚了天地之灵,关键时刻,会保护你……”师父语气尽显疲惫。

一旁的鹤飞看在眼里,作揖道:“我也会和师妹一起寻找。”

师父已经很累了,拖着双腿走到石凳前坐着,轻轻摇了摇头,对鹤飞说:“你只要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就好了,不要……参与和你无关的事……”

见鹤飞没什么反应,师父用力伸出了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答应我……飞儿。”

鹤飞这才点了头,师父闭上双眼,嘴角上扬,手臂直直落了下来,身体也往后倒。

心儿连忙扶住师父,哭喊:“师父!”

师父眼角淌下最后一滴泪,溘然长逝,身躯也在徒弟二人的怀中慢慢消散了,与纷纷扬扬的树叶花瓣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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