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龙钟伴随着马车的移动响着,一下一下,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或许是宣告冬日的悲凉,也或许是慰藉英灵的安息。

苻弦跟着马车,毫无目的的走着。

此刻,巨大的打击让他变得麻木,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小少爷,这马车要去宫中,没有皇上的命令,咱进不去,听老奴的话,咱们先回府换身衣裳。若因此让身体抱恙,得不偿失啊。”

炉龄用自己的身体为苻弦挡雨,虽然两人都湿了。

“炉叔,你先回去吧,阿弦想静静。”苻弦盯着马车,他知道他们在里面。

炉龄不再说话,他知道,从现在起,那个会叫他小炉子的少年死了,死在了他听到那个消息开始,死在了这场冬雨中。

无人知道,无人救赎。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路。

不知不觉,到了宫门口,马车继续前行,而苻弦只能止步在这朱红色的宫门前。

这朱红色的宫门,像一道界线,划开了一个孩子的童年,一半暖红一半灰暗。

而那个孩子,他叫苻弦。

宫门关了,但他能做什么,他能将马车拦下来不成。他什么都做不了。

苻弦小小的拳头紧紧的捏着,他猛地一下砸在宫墙上:“我就是一个废物。”

“小少爷你干什么?”

炉龄忙拿起苻弦的手,只见那手的关节处不断有血红色冒出,染红了整个手掌。

白牙月袍上都星星点点的晕染出几点红梅。

“无事,炉叔,我们回府吧!”说罢,苻弦抽回手,往镇国大将军府走去。

雨水将苻弦手上冒出来的血珠冲掉,然后又冒出新的血珠,继续被冲掉。

“这苻家小公子真是可怜人呐!小小年纪……哎。”因为下雨,街上零零散散的只有少数百姓。

听见这样的话,苻弦不由得自嘲。

是啊,命运如此不公:“也是,这个世界本就不公。我到底在期望什么。”

————镇国大将军府

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苻坚将军,蒋允将军护国有功,功不可没,特追封为定国侯,永平郡。另赐黄金万两,良田千亩,锦缎千匹,安国侯府一座,允苻弦公子下月入朝。钦此。”

宣旨公公念完圣旨,一箱箱金银珠宝地契锦缎便被抬进府。

他走下台阶,将圣旨呈给苻弦:“苻小公子接旨吧。”

“苻弦,接旨。”苻弦接下那道圣旨,手指紧紧的攥着。

这是补偿么,可这样冷冰冰的补偿,他宁愿不要。

良田千亩能耕耘出他们的灵魂吗,黄金万两能买到他们的温柔吗,锦缎千匹能裹出那两道卓越的身姿吗……

都不能,都不能了,他们回不来了。

“多谢公公,公公专程走一趟,辛苦了,这点心意,公公拿去买杯热茶润润嗓子。”

炉龄适时的来到宣旨公公面前,塞了包银钱。

“杂家可不是这样的人,这传出去了,也不太好不是。”

宣旨公公笑笑,捏着兰花指,看了炉龄一眼。将银钱推了回来。

“公公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炉龄再次将银钱推给宣旨公公。

“那,杂家就,收下了。”宣旨公公将银钱塞进衣袖中。

继而说:“苻小公子,圣上还说了,苻将军,哦不,该叫定国侯了。定国侯与安平郡的出殡日子订在后日,由皇上亲自操办,还望苻小公子好好准备。苻小公子节哀,那杂家就先回宫复命去了。”

说罢,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的走了。

只留下苻弦愤恨交加,身为他们唯一的孩子,竟连他们最后一面也见不成。

——皇宫,御书房

“他可有说什么?”座上之人低着头,手执毛笔圈圈画画。

“苻小公子并未说什么。”林公公帮袁麓济磨着墨,笑眯眯的说:“皇上今日要去哪位娘娘宫中?”

“多注意着他些。”袁麓济抬起头,放下笔,眼眸中满是阴霾。

“是,”林公公应着,又悄咪咪的看了袁麓济一眼。

“林公公是不是又受哪宫妃嫔贿赂了?自己要知些分寸。”袁麓济实在被盯了不自在,沉声说道。

“老奴哪有?圣上放心,老奴对圣上绝对是无二心的。那……”林公公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脸严肃。

“是啦是啦,就娴妃那吧。去准备吧。”袁麓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继续批改着奏折。

“得嘞……那老奴先下去了。”

“去吧。”袁麓济看着林公公离去的身影,“但愿你能永远忠心于我,否则多年旧情又如何,我想要的,没人能阻止。”

他一甩衣袖,旁边的烛台瞬间化为齑粉。

今天的夜晚也压抑的很,偌大一个天空,竟没有一颗明亮的星星。

——镇国将军府

“小少爷,该就寝了。”炉龄见苻弦一个人坐在树下,便知他是又想夫人和将军了。

蒋允和苻坚走的三年里,苻弦一想他们了,就跑到这可梨花树下,他娘最爱喝梨花酿了。

以往几年,都是爹在树下埋上几坛,然后娘想喝的时候,就偷偷跑到树下,挖出来,一个人躲着多喝点。

谁叫爹不让娘多喝呢,所以每次娘都只带着他,不带着爹,可把爹气坏了。

这三年里,他藏了好多梨花酿,就是为了他们凯旋而归的时候,一家人坐在树下,赏着月亮,喝着梨花酿。

“炉叔,我想喝梨花酿了。”苻弦声音软软的,比任何时候都小。

“那行,炉叔给你挖,只能喝一盅。小孩子喝多了,会被爱喝酒的怪物抓去哦。”

炉龄说干就干,当即找来锄头,准备开挖。

“炉叔,我又不是小孩子。这谎话我从小听到大。”

苻弦笑了笑,或许此刻,他是真的忘记了悲伤,忘记了自己并不是个大人,不需要承受那么多。

“哟,小少爷这话说的,老奴有觉得自己成了千年老妖。”炉龄挖出了三坛梨花酿,笑嘻嘻的收起了锄头。

“炉叔,你叫我只能喝一盅,你是不是又要贪杯。”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语气,看来炉龄没少这么做。

“没有,怎么可能,我分阿志他们喝。”炉龄一脸震惊,好小子,都知道他的心思。

“少喝些,”苻弦拿来酒杯,斟满一杯梨花酿,看着皇宫方向:阿娘,阿爹,你们放心,阿弦很坚强的。阿弦是男子汉,阿弦不哭。阿娘,你就和阿爹好好的,还有阿爹,不准欺负阿娘。阿娘是女将军,阿娘要喝梨花酿了,记得给她酿,但不要让她多喝,你也不要多喝。阿弦不在你们身边,你们喝醉了,就没有人将你们拖回房了。更深露重,记得照顾好自己,阿弦会想你们的……

苻弦回过神,将梨花酿一饮而尽:阿娘阿爹,阿弦要就寝了,你们也要乖乖的睡觉,听到了吗?好了,我们明日见。

“炉叔,我先就寝了,你也该就寝了。”

苻弦见炉龄还在那贪杯,怕他醉了,无人叫他回房,冬夜寒冷,容易风寒。

“这就来,”炉龄着实也怕苻弦担心,便舍了美酒,朝苻弦厢房而去,他是仆人,得先伺候少爷先睡 ,虽然苻弦从不在意这些。

——时间转眼来到后日,也就是定国侯和安平郡还有龙虎军一千七百六十英烈的忌日。

“朝廷开路,送龙虎军众英烈上路。起。”

一具具棺木,一个个英烈,一个个属于龙虎军的传奇神话,就此落幕。

今日,没有人要求,没有人制止。

商贩不在贩卖东西,各店铺都关了门,上到杀手阁,花楼,下到乞丐混混,无人营业,无人喧嚣。

纵使有人对此并没有多大感想,但也懂得随波逐流。

只是大家都统一的是,他们穿上了自己最素的衣裳,女子卸去了脂粉衩饰,男子脱去玉珏华裳。

没有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有的只是百姓默默地跟在苻弦身后,眼泪无声的滑落。

棺木一步,百姓一步。漫天飞的,都是白色的纸钱。

但凡谁觉得不服,都会听到一句:“你忘得了当年年少青衫薄,血海深仇几何,我忘不了。我们何德何能,摊上这么一个好军队……”

——之后,京都又恢复了正常,毕竟人人都要过日子。

人死如灯灭,即使信仰没了,也还要努力的活下去。

但苻弦自出殡回来,就一病不起,足足病了一个月,连太医也查不出是何病症。

只是在某一清晨,那本该卧榻的少年不见了。

——御书房内

“皇上,苻小公子求见,已经在宫外跪了一个上午了。”

林公公依旧是手执拂尘,时不时为袁麓济斟一盅茶。

“哦,是吗,那请他进来吧。”袁麓济顿了下笔,随即又若无其事般的继续批改奏折。

“遵旨,老奴这就去请苻小公子。”

——

“苻弦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苻弦进了御书房,跪了下来。

“苻小公子请起吧。说说,苻小公子找朕有何事?病情可有好转?”

袁麓济停下了笔,将其担在一旁。

“多谢陛下关心,苻弦已无碍。苻弦恳请陛下,准许苻弦不日离京,去往边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苻弦,接旨。”

阿娘,阿爹,弦儿一定会找出杀害你们的凶手,你们等着弦儿,等着弦儿长大,等着弦儿归来,届时,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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