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

沈老先生斜着一条腿,在老年摇椅上看着今天的报纸,脚边还卧着一只虎皮猫,正眯眼休憩。

望一铭推开铁门,惊动了花坛里几只喝露水的蝴蝶。

“回来了?”沈老头放下报纸,抬起老花镜。

“嗯。”望一铭把烟递给老爷子,沈老头开了烟,又扔回一支给望一铭。

“怎么了这是?回去一趟,不太高兴啊?”沈老头开门见山。

“谈不上不高兴,老样子。”望一铭拿起前些天做的小板凳,端详着。

“人呐就那么几十年,日子跟谁过不是过呢,主要是自己高兴。不要太较真了,什么都是假的,到最后你却认真了一辈子,苦了你自己一辈子。”沈老头合上报纸,给茶壶添水去了。

望一铭明白沈老头的意思,无意识紧皱的眉梢却迟迟放不下。有些事不提还好,一提起,那便是扎进心中的一根倒刺,只要轻轻拨动一下,连皮带肉扯着五脏六腑,狠狠地迸发出足以让人窒息的疼痛。越想,越痛。

望一铭把烟别进上衣口袋,忽然间想起自己染上烟瘾也有快三年了吧。那个校服一尘不染,没事儿了爱打球的高中生,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他了。

沈老头把一堆木料搬到他面前,甩给他一张订单,嘱咐他把这些木头给削完。望一铭在木工方面很有天赋,往往沈老头点到为止,他就悟了个八九不离十。乐得沈老头逢人便夸,别看是个大小伙子,心倒是细得很。

望一铭凭着自己几分聪明劲,将别的学徒一年要学的木工技术,小半年学了个大概。

这些日子,沈老头老是让他出去送货,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让他多出去转转,认识认识新的人,别老一天闷屋子里,低头就是对着一堆木头一顿造。

沈老头记得望一铭第一天来木行的时候,挺高一小伙儿,拉着旅行箱,瘦得跟电线杆似的,也不爱叫人,沈老头问他什么,他答什么。沈老头本来不是很喜欢他,寻思着找个机会把他打发走,可是第二天起来发现,原本杂乱无章的木料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垃圾桶清洗得干干净净,就连水泥地上的细小木屑,也都不翼而飞了。沈老头正纳闷呢,望一铭提着豆浆和包子进来了,说道:“老先生,吃早饭吧。”

沈老头诧异:“这屋子是你收拾的?”“嗯。”

那是南方腊月里早上六点钟,沈老头记得清清楚楚。

沈老头和望一铭的话多了起来,聊熟了之后也旁敲侧击过望一铭的过往,望一铭鲜少吐露心声,只言片语间,沈老头感觉得出来,望一铭好像藏着心事。沈老头的儿子出国工作好几年了,有时候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孩子,虽然和自己儿子的身影完全重叠不起来,但是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丝亲切感。

渐渐地,望一铭的性格开朗了很多,也会偶尔叫他“老沈头、沈大爷”,陪他晨练,打打太极。旁人问起望一铭,沈老头会乐呵呵地答道:“这是亲戚家的孩子,怎么样,能干吧?”

地上的木材原本七零八落地放着,经望一铭装配连接和表面处理之后,成了一张可爱的小板凳。望一铭拍了张图片发给客户,对方几分钟后发来一个“OK”的表情包。望一铭把手机塞回兜里,双手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

傍晚的时候,水泥地上已经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张小板凳了。沈老头一觉睡到了下午四点,出来的时候,看见望一铭还蹲那儿拼接木材,便叫他坐着歇歇。望一铭刚坐下喝了口茶,手机突然弹出一条消息:“你小子早点过来吧,要忙不过来啦!”

望一铭摇摇头笑了笑,老叶求人的态度,一向如此特别。

跟沈老头打过招呼后,望一铭开着电动车去了商场,进电梯的时候撞见一个小姑娘拎着满满两大袋盒饭。他忽然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眼熟,但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谁。望一铭出了电梯,那姑娘也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一路走到了老叶的餐饮店。

望一铭这才想起来,老叶招了一个假期工。“怎么从外面拎这么多饭回来?”望一铭不解地问老叶,老叶告诉他今天七夕,商场里饭店都特别忙,外卖根本来不及打包配送,米饭都不够时间煮熟,只能大锅里边煮着边问其他店铺借点救急。

蒋序枫火急火燎地拎着两大袋子,从商场的那头跑到这头,放到餐台就开始气喘吁吁。

老叶马不停蹄地装着配菜和米饭,蒋序枫也不得空,在边上套包装袋和贴封条。

望一铭走到边上想帮他们,意外地跟蒋序枫的手同时伸向了一盒米饭。蒋序枫抬眼看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望一铭目不斜视熟练地包装着,瞟了一眼打印机,果然,长长一条单子挂到了地上,这是供不应求了。

蒋序枫端起边上的水杯,狠狠喝了一大口。望一铭问:“累了?”

蒋序枫点点头:“有点儿。”

“有想过在学校外面会这么累吗?”“还真没有,在这每天都接触不同的人,却做着差不多的事儿。”“你自己去借的盒饭还是老叶让你去的啊?”“我自己。”“小姑娘挺舍得下脸面嘛。”“赚生活费,不丢人。”

望一铭笑了,透过蒋序枫,好像看到了很久以前初入社会的自己。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

很快,一份份外卖打包完成,等着人来送走。望一铭一看时间,正是饭点,店里已经是座无虚席。走出商场的时候,他拎着两手的打包袋,差点都走不动路。

七夕总是热闹的,到处都是手牵手并肩而走的小情侣,女孩子手里拿着花,男孩子给女孩子提着包,整个商场里外都冒着粉红色的泡泡。

望一铭在一家幼儿园门前停下了车,其中有一份订单是幼儿园里面的桃子老师的。桃子老师本名陶梓,今年刚到这所幼儿园实习。桃子老师一见到是望一铭,喜出望外,这不是这几天常来幼儿园里送桌椅的那小伙子么?前几天跟园长坐着签字的时候,她偷偷看了好几眼,越看越觉得望一铭长得不俗,正打算要个联系方式,领导通知要开会了。等会议结束,望一铭早走了,无奈感叹心动来得不是时候。

桃子老师从望一铭手里接过外卖,望一铭转身要走,她叫住了他。

“小哥哥小哥哥等等!!”望一铭疑惑地回头。

“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桃子老师眼里闪烁着星星。

“怎么了?订单是有什么问题吗?”望一铭心想自己核对过信息,应该出不了差错。

“没有没有,我想要你的电话。”桃子老师已经举着手机递到望一铭面前,浅浅露出一个微笑。

望一铭敲下一串数字后把手机还给了桃子老师,桃子老师的脸红扑扑地像水蜜桃。

“路上注意安全呀!”桃子老师跟着望一铭下楼,目送望一铭离开直至消失不见。

望一铭送完了手头上的订单后回到了商场,正是商场人流量高峰期,远远看见老叶的店门前排起了长队,都是一些愿意为了一顿饭等一个小时的老饕。

望一铭穿过拥挤的人群,正准备取走吧台上新的外卖订单,蓦然间看见人挤人的过道里,蒋序枫正给顾客上着菜,后面有个戴口罩的男服务员路过她的时候用手背蹭了一下她的臀部。望一铭还以为看错了,于是索性外卖也不拿了,停下来又看了一会儿,蒋序枫路过桌子与桌子之间的间隙,那个男服务员装作要过去给那边的客人倒水,趁着过道拥挤、人多眼杂,右手有意无意地又碰了一下。

他精明得很,故意挑顾客与服务员之间来回相走的狭窄过道,自以为天衣无缝没人看见,实际上不知道暗地里早就有一双眼睛盯着他。正当他准备下一次伸出咸猪手的时候,他的领子被望一铭从后面死死揪住,男服务员惊恐地回头,望一铭上来就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拳。

男服务员被打倒在地,吃饭的人群惊恐地望向这边,许多人放下了碗筷走上前来围成一圈,一时间桌椅拉动的声音和人群躁动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怎么回事儿?”在后厨帮忙的老叶被惊动了,快步走了出来。一看男服务员在地上坐着,用手摸着脑袋,眯着眼睛,显然是受不住刚刚迎面而来的一记勾拳。望一铭站着,手还握着拳,眼神透着丝丝凉意。

“怎么了这是?小望,你打人了?”老叶一脸疑惑,望一铭脾气挺好的啊,怎么说打人就打人了?

“你让他自己说,干了什么。”望一铭觉得难以启齿,甚至都不愿意说出男服务员的恶劣行径。

“店长,我什么都没做这小子就打了我,你可要给我做主。”男服务员从地上爬起来,右手摸着脸上的淤青,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望一铭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他实在是感叹有人竟厚颜至此。沉思再三,他轻轻开口:“我看见他趁着人多,不止一次伸手猥亵假期工。”

“你胡说!我可没有!分明是人太多了……太挤了!”男服务员没想到自己龌龊的行为被人看个正着,忙急得开口狡辩。

“人有多到需要你摸着别人才能走路,是吗?”望一铭眼神沉了又沉,他真的很想给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再来一拳。

男服务员还想狡辩什么,被老叶喝制了,将其和望一铭,还有蒋序枫带到了休息室,吃瓜的众人也渐渐散去。

休息室里,鸦雀无声。望一铭跟蒋序枫站得笔直,男服务员畏畏缩缩地站在一旁。老叶调出了监控,好在视频画质清晰,纵然大厅内人来客去鱼龙混杂,也证实了男服务员猥亵的行为。

老叶到底是生意人,给了男服务员三分薄面,让他跟蒋序枫好好道声歉,不然就报警。听到报警,男服务员吓得腿都软了,语无伦次地说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鬼迷日眼了对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下手,并立下军令状表示以后不会再犯。

蒋序枫一直戴着口罩,眼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听了男服务员低声下气地向她道歉,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望一铭发现,蒋序枫的眼角有些泛红。

当晚,老叶跟望一铭在休息室,望一铭不知跟老叶到底说了什么,老叶最终慎重地点了点头。

到了下班的时间点,忙碌的七夕以超乎寻常的营业额告终,老叶也组织了一场聚会来犒劳辛苦了一天的厨师和服务员们。那个男服务员自知羞愧,灰溜溜地走了。

出了休息室,望一铭发现蒋序枫在等他。老叶和经理先去楼下大排档点菜了,其他的人换下工服也都陆续离开了,空荡荡的大厅里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望一铭发现,蒋序枫不止眼角泛着红,耳尖也悄悄染上了一层红晕。

“有话对我说?”望一铭俯下身看着蒋序枫,突然发现蒋序枫的睫毛很长,也突然发现蒋序枫好像快哭了。

“今天,谢谢你。”蒋序枫抬眼,对上望一铭眸色偏深的眼睛,突然察觉到刚刚谁是不是已经把店里的空调关了,要不怎么这么热。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那怎么高兴不起来呢?”望一铭看着她耷拉的小脑袋,想到了小时候养的一只小兔子。

蒋序枫摇了摇头:“没有不高兴,就是觉得有一点点丢人。”她的声音的声音越来越小,顿了半晌,“而且这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很倒霉。”

望一铭本想摸摸她的脑袋,突然觉得不太合适,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来。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到眼前泫然欲泣的小姑娘。

“不是你的错,错在别人,心里不用不痛快。”望一铭替老叶关了大厅里的灯,示意蒋序枫一起下楼。

“等等,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蒋序枫在黑漆漆的大厅里摸到自己的背包,一路小跑到望一铭面前,从包里掏出一朵用透明塑料纸裹着的红色玫瑰花。

“谢谢你今天为我出头!”蒋序枫很认真地举着花。

“专门为我买的?”

“不是啦,今天七夕嘛,店里搞活动,给来吃饭的情侣都送上一朵玫瑰花。还剩最后一朵了,送给你吧。”

望一铭看着眼前的红玫瑰,黑暗之中,少女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期待。他笑了笑,小姑娘这是在借花献佛呀。他把红玫瑰接过,顺便也扯过蒋序枫并不沉重的背包,趁着电梯还没断电,两人一路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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