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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时刻。

我几乎是滚落到他怀抱里去的。我扑跌在他怀抱里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到我的脸蛋滚烫起来。惊恐和害羞两种情绪交织在我的心里。幸亏被他拦腰抱住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不然我会滚落到斜坡下面去。斜坡下面有尖锐的灌木丛,有凌乱的石头,有长着像镰刀片一样锋利的茅草。也许还会摔得个皮青脸肿。也许还会摔得个皮裂骨折。排球飞出了球场外面,排球被一个场外的人无意接住了。他的双臂很有力量。他绿色的军装里面有种温暖的体温像船上的蒸汽热雾一样向我的身体传递过来。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我从没有接触过一个男性青年的身体。

我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身上这种罕见的美丽。在这个偏僻的乌江之畔的小县城,这种美丽使我那样地不协调,但又是那样地鹤立鸡群,与众不同。我好像不是生活在这个小县城里面的人。也好像不是生活在这地球上的人。小县城的居民们都对我十分友善。我爸爸妈妈单位的同事们叔叔阿姨们都对我十分的爱护。我读的这个县城中学,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都对我十分爱戴。我感觉到被人们无时无刻地关注着,几乎是宠爱着。我明白他们宠爱着我其实是宠爱着美丽。因为美丽存在在他们的生活之中。那个年代社会不提倡美丽。那个年代社会每时每刻都在提倡阶级斗争。美丽是属于资产阶级的。政府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不需要美丽。无产阶级把美丽视为洪水猛兽。社会把美丽排斥到天边之外。人们在大白天的意识里是把美丽拒绝到生活之外的。政府和社会天天都在齐声高唱爱武装不爱红装。但是在大自然中,花儿是要开放的。即使城市里不栽种花儿,山野之中的花儿也要悄然开放。独自芬芳。花儿是美丽的。人们离不开美丽。我从人们欣赏我的眼神里看到了美丽的存在。看到了美丽的价值。看到了美丽对人们的影响。看到了美丽的高贵和尊贵。

我离开了他。但我刚走出两步,我又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一个多么英俊的青年军人啊。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啊。一看他就不属于这个小县城。他是来自外面的世界。他肯定是来自遥远的大城市。他从哪里来?他是谁?

“谢谢您!”。我又向他道了一声谢谢。我感觉到我的脸又红了起来。我快步地跑到我的同学们当中去。我回到了我的伙伴们当中。伙伴们把我围了起来。她们拉着我的手。她们牵着我的衣裙。她们说真险啊。她们说要不是那个青年军人把我接住了,我肯定会滚落到斜坡下面去的。我肯定会摔得个皮刨骨折的。我和我的伙伴们一起转过身来,我们一同看着他,看着这个英俊潇洒的年轻军人。看着这个脸上戴着金丝眼镜的陌生青年男子。乌江边上的一群美丽的少女在看着一个英俊的年轻军人。少女们的眼神在向他致敬。我向着他致以诚挚的感激之意。我和我的伙伴们感激他无意之中保护了我。感激他保护了美丽。美丽没有被无端地摔坏。美丽依然如故。美丽依然在我这里。美丽依然存在在少女们当中。年轻的英俊军人,此时此刻,也正在把他友善好奇的目光投向我们这群少女身上,投向了我。他的目光投向了青春。投向了美丽。

学校要组织一次慰问演出。慰问三线建设的部队官兵们。慰问从祖国各地大城市迁移来的建设者们。我们这个乌江边偏僻上小县城,成了国家三线建设的基地的重要门户之一。寂静的小县城喧闹起来。土里土气的小县城居民突然看到那么多气质不凡的大城市的人。乌江边那些大山上沉默了数千万年的山洞成了祖国最安全最保障的地方。成了重点的机密单位。上海,北京,哈尔滨等等许多大城市搬迁来了无数的军工国防企业。山洞里装进无数神秘的机器。无数大得吓人的机器。有的整个山体内部被挖空,里面甚至安置了生产核武器的秘密巨型设备。山洞是最好的掩护体。据说那些神秘的机器安置在里面,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的侦查飞机发现不了,甚至他们放两颗原子弹也炸毁不了我们祖国的珍贵机器。那时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深挖洞,广积粮。”许多大城市养尊处优的干部们,知识份子们,技术工人们,高干子弟们,从祖国各地科研所重要企业涌到了乌江之畔。他们是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人。最受爱戴的人。鲜花献给远方来的建设者们。舞蹈献给远方来的建设者们。歌声献给远方来的建设者们。我是初三的学生。是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员。是宣传队的主力队员。我要用我优美的舞蹈拿去慰问建设者们。我和我的伙伴们要跳出最好的舞蹈去慰问建设者们。

我和我的宣传队的队员们这天上午正好到学校后院的乌江边排练一个新舞蹈节目。节目的名字叫“北京颂歌”。这首歌是那个时代最抒情动人的歌。

乌江畔上,一颗巨大黄桷树下面的土坝子里,我和我的伙伴们旁若无人地舞蹈起来。我们翩翩起舞。我站在她们当中。她们站在我四周。她们忽而向我聚拢。她们忽而离我四面散开。仿佛像花朵一样,时而开放时而闭合。我们一会儿排成两行,一会儿又交叉成十字型。我们时而轻歌慢舞,我们时而欢快蹦跳。我时而站在前排最显眼的位置,我时而退隐在伙伴们身后。

少女们啊!

江边上的少女们啊!

黄桷树下舞蹈的少女们啊!

乌江畔上的舞蹈的少女们啊!

一群孩子们围拢在我们四周。孩子们席地而坐。孩子们兴趣盎然观看着我们排练。他们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他们很有礼貌。他们天生地懂得欣赏美丽。清亮的眸子里满含人类童年的天真纯真。

年轻的军人也慢慢地朝着我们走来。他观望着我们一群在江边上舞蹈着的少女们。他的目光亲切而又友善。看得出来他主要是在关注着舞蹈中的我。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我。我感觉到他的目光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压力向着我扑面而来。他的目光使我感到很不自在。我的脸蛋又不由自主的发烫起来。我想我的脸庞一定又飞起了两朵红云。我被他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突然,我不由自主地迅速离开了舞蹈着的伙伴们。我朝学校的后门方向跑去。我朝着石墙里面跑去。我的举动不可思议。我自己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

我怎么啦!

我那时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我那时还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我那时只有十五岁。我那时是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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