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日一日暖和起来,大槐树的根根枝条万芽攒生,远远望去,像笼了一团淡雾。

这十多天,二混子一直在油坊帮工。胡三的老婆生病,请假回家照看,油坊活急,李海山便把二混子找去,说他反正也是闲着。

这十多天辛苦榨出来的花生油,听说是县城里一位大老爷预先向四海商行订购的。四海商行是赵富生在青石县城众多买卖中的一个,掌柜是他的小儿子赵继发。如今外面物价天天在飞涨,日用品都是定量供应,有时拿着钱也买不到。可赵继发用不着担心,区区二百斤还不成问题。前天夜里二百斤花生油装上车,赵继发一刻也没多呆,连夜带着车队回了县城。

今天早上二混子是被肚子里的饿虫咬醒的,要不他还能再睡它个两夜三天。肚子挨饿的滋味比干了十多天的活身上累得筋骨酸痛还要难受。他赶紧起床出去买了只大公鸡回家煮上。水开鸡熟,眨眼工夫,大半只鸡便被二混子填进肚子。打个饱嗝,伸个懒腰,他又恢复了精气神。他决定出去遛遛。

在镇上转悠了一圈,二混子不知不觉又来到茶铺。远远看见福伯在大槐树下弓背弯腰,他快步上前问道:“福伯,做啥哩?”

朱福来直起身子,有些气喘,“天气转暖了,该把草围子解下来让大槐树松散松散透透气了。”

二混子上前接过手,解开剩下的几道草围子。他一边干活,一边不解地问:“福伯,你干吗年年都给它绑这些东西?你看它又不是小树了,长的这么粗根本就冻不着。”

朱福来抬头望着大槐树,脸色凝重,眼睛里满含深情。“你知道咱们大槐镇是怎么来的吗?”

“全镇的都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小时侯就知道了。”

“对呀。没有它就没有咱们大槐镇,它就是咱们的老祖宗,保佑着咱们镇世代平安。”朱福来仰着脸出神望着,嘴里喃喃道。

绳子一道道解开,围在树上的玉米秸便“刷”地四散开去。二混子把它们收拢一处,抽眼见福伯专注的神情,便忍不住搭话,“大槐树这么粗,差不多有二百年了吧。”

“大着来。”语气里满含深情和感叹。

“这么老了,看样子再活十几年没问题。”深受感染的二混子顺嘴想夸赞几句。

“瞎说。”朱福来轻声叱道。他走上前轻轻抚摩树身,“看,多结实啊,一个疤痕也没有,这么粗,这么壮,你看,满树刚刚冒出的小嫩芽,哪里会老呢!只要好好爱惜它,照顾他,它多会儿也不会老。它从祖上一辈辈传下来,传到我们手里,我们还要一代代把它传下去。要是有一天它不在了,那咱们大槐镇 还算是什么大槐镇啊!”说到这里,语气里竟带有一丝伤感。

二混子挨了训,不敢再多嘴,见状忙问怎么处理解下来的玉米秸。他照朱福来的吩咐把玉米秸一捆一捆搬到柴房,又在树基四周刨一浅坑,然后把一筐喝过后收集起来的茶叶埋进去。一切收拾干净,二混子才进茶铺歇息。

二大爷的“三国”正说到“董太师大闹凤仪亭”,这段故事二混子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别人还听得津津有味他听了没几句就有些坐不住了。忽然,耳朵里隐约听到从大街上传来由远而近的马蹄踏在硬地的“哒哒”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骨碌”声,他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嚷嚷:“四哥回来了。”

大家先是 被二混子这声大喊吓了一跳,然后个个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戈宝山最先清醒过来,竖起耳朵用心听,果然有轻微的马车声,然后拔身往外跑。来到门外,二混子已经站在树下等着。远处一辆马车正朝这儿赶来。

马车终于在二人面前停住,赶车人一挽缰绳,从车上跳下来。车夫是个三十五六的中年汉子,头上戴着狗皮帽子,身上裹着厚厚的灰布棉衣,上面落满了灰尘,颜色已变成灰黄。那瘦高的枣红马好象一时难以安静下来,四只蹄子不停原地踏步,脑袋晃来晃去,还喷着响鼻儿。

待汉子站定,二混子上前亲热地拍他的肩膀,笑嘻嘻搭讪:“四哥,外面冷吧。”

“两只耳朵差一点就带不回来喽。”汉子半开玩笑道。

二混子嘻嘻笑着,眼睛瞄向那马车;车上的物品被大块毡布紧紧的蒙住,鼓鼓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回转头,声音略带急切地问:“四哥,我托你带的东西你没忘记吧?”

那汉子正脱下手套朝自己身上扑打,沾在他身上的尘土怕了似的四下乱窜,听到问话,他停住手,回道:“哪能呢!”说着跳上车从毡布下掏出一样东西,喊了声“接着”就朝二混子抛了过来。

二混子稳稳接住,原来是小孩睡觉用的虎头枕;这是赵四出山前二混子特意嘱托他捎买的。小小的虎头枕,做工精细,缝制巧妙。胖胖的虎头,高高仰起,身子俯卧,像在休息。尤其是额头上用金线绣成的“王”字,憨态中透着一股威风。虎脊宽宽的,弯弯的,捧在手里软软的,小脑袋枕在上面,定会很舒适。

二混子满心欢喜转身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便问:“四哥,给的钱够吗?”

“够了。——奥,还剩下两块,我拿给你。”说着赵四伸手往怀里掏。

“不用了。”二混子抱着虎头枕乐滋滋进了屋。

直到二混子离开,戈宝山才疾步过来;来到车边,脸上表情半是高兴半是不满,“怎么就才进了这么点货?”

“这还少哇!你不晓得外面现在,——哎呀,冻死我了,——能进这些货就不错了,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不行,我先喝碗热茶暖和暖和再说。”撇下戈宝山,赵四一头钻进茶铺。戈宝山摇摇晃晃爬上马车,掀开毡布,俯下身子仔细挨个清点。

二混子抱着虎头枕来到后院,口里连声叫着“虎子”。虎子一见就跑上来抢,伸直了胳膊连蹦带跳,嘴里嚷嚷着,“给我,给我,快给我”。见他急急的样子,二混子不再逗他,停下来问:“叫什么来着,叫什么?”虎子聪明,便甜甜地喊:“二子哥,二子哥。再叫。 二子哥。哎,-----拿去吧。”二混子轻轻拍了一下虎子的脑瓜,“小鬼头。”虎子抱住虎头枕,跑出两步,回头朝二混子做了个鬼脸,“大鬼头”。二混子假装生气作势要追,虎子“咯咯”笑着吱溜钻进他屋里玩去了。 二混子开心的笑了。

赵四坐在火盆旁,“咕嘟咕嘟”连喝了三大碗热茶,渐渐的冻得发紫的脸色泛起起些许红润。屋里没人言语。二大爷也不做声,全都目不转睛注视着赵四。

赵四是赶马车的,马车是戈宝山的,赵四赶马车为戈家拉货。戈宝山的杂货铺,所卖的东西都是赵四从山外一趟一趟拉来的。这活计既需要体力,脑筋还要灵活;买贵了,货卖不出去,进少了,干等着着急。要是来回从中“吃黑”,那可就吃大亏了。斟酌再三,戈宝山最后把这份差事交给了赵四——赵四人不错,精明能干,又是他的远房亲戚,因而他才放宽些心。

出大槐镇往东,过青石县,接着便是平阳,和兴、昌和三县,它们三县相距不远,又各有道路相连,交通还算便利,因此便成了货物贸易较集中的地方。尤其它们还连通可以直达胶东半岛的平海路,各种水货也是源源不断。虽然此处物品还算丰富,价码却都不低,戈宝山的小生意是做不来的。

大槐镇西边的方贵县,也算是个交通要地;北通河北石家庄,南达中原腹地,西行便是山西。县城虽不大,物品也不多,可老百姓过日子少不了的油盐酱醋还是有的。最主要是价格便宜;脚程远,路难走,都算不了什么。杂货铺年前进的货不多,春节过后货就告紧,所以元宵节一过戈宝山便催着赵四上路。只是这一次时间特别长,足足有两个月。在西镇,出山次数最多的就是赵四了。虽然去的不过是相隔数百里的小县城,可是有不少的消息都是由赵四从那儿打听到回来告诉大家的。此次赵四一去就是两个月,——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众人无不心生疑惑,均猜想是否山外又出了什么事情。还是小六子性急,忍不住抢先问道:“四哥,你咋出去这么长时间才回来,都两个月。”

“是啊。我也想早点回来,可要是没办着货空手回来,能行吗?”此时 戈宝山已进屋,说完赵四斜睨了他一眼。

“咋的,货不好办?”有人问。“现今仗越打越厉害,连方贵县城都让日本兵给占了,你想各人保命还来不及,谁还顾得上做生意?我去的时候,县城里乱得很,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关了门,手里攥着钱买不到货。后来还是我想办法托了这些年结下的老关系,求人家帮忙,才总算凑到这半车货,要不……。”赵四脸露得意之色。

“不是说仗就快打完了完?咋会越来越厉害?”李老四 不解地问。

“谁说仗快打完了?年前东边的青石,平阳,和兴,昌和几座县城不是刚被日本兵给占了?”赵四伯提醒他。

“是啊,我也听说了。可这转过年来还没几天,怎么连西边的方贵县城也给占了?上回我听赵老爷跟赵老先生说起,称河南驻有国军五十多万,咱们西边可确保无事。”戈宝山心中暗暗叫苦,若赵四所言不假,那杂货铺今后从哪里进货,他可没有他女婿的本事,东边的县城让日本兵占了,大小货物照样马拉车驮送到家门口,戈宝山转过脸直视赵四,眼睛瞪得溜园,“你这消息来得准吗?”他不相信五十万国军会连一个小小的方贵县城也保不住。

“怎么不准?”赵四辩道,“我亲眼见着日本兵在街上巡逻,这还有假!”语气不容置辩。

“那些日本兵敢情是天兵天将?昨儿还在东边,咋眨眼工夫又打到西边去了?”赵老六一脸迷惑。

“六叔,那些日本 兵不是从东边打过去的。我听说是从石家庄下来的。”

“石家庄?四侄子,你可晓得到底进来多少日本兵?”

“这个嘛不清楚。不过我听说,光是从石家庄下来的日本兵就有十几万。”

这么多呀!众人听后心里无不七上八下;东边县城给人家占去了,西边的县城也给占去了,那这夹在中间的大槐镇岂不是也要在劫难逃。担心和顾虑刹时挂上了每张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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