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车轮碾过去是什么感觉,可能因为太惊慌也太突然,谭秋颜有些记不住。

总之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片熊熊火海,火舌肆无忌惮地摇曳,高温炙烤着谭秋颜裸露的皮肤,眼前蒸腾着热气,所见之物都开始虚幻地晃动。

刚刚的死亡经历太过骇人,谭秋颜足足愣了十几秒,直到烈火烧着了她的衣摆才如梦方醒,四处寻找出路。

“救……救……”救救我。

不要死……拜托了。

我不想死。

原主似乎在火海里埋了许久,嗓子已经被熏到了,只能发出沙哑的音节。

她脚边有一具几乎焦黑的尸体,谭秋颜没敢看,踉跄着躲避火焰试图跑出去,刚抬脚就被什么东西绊倒,手直接按在了地上,烧起一串水泡。她慌乱下手碰到了一块石头的扁牌,来不及细看直接捡了起来,拔腿就跑。

跑起来谭秋颜才发现这是一个小女孩的身体,不过五六岁,短手短脚连稍微大一点的缝隙都跳不过去,绣花鞋早就被烤穿,脚底烧出一个个燎泡。

温度太高,谭秋颜已经有些看不清了,甚至分不清是自己站不住还是整栋房子在晃,房梁坠下来时,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又要……死了?

那她活过来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让她在被货车活活轧死之后再体会一次被烧死的感觉吗?!

去他妈的贼老天!

谭秋颜还没有悲痛完自己糟糕的命运,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青色的外袍柔软地将她包裹其中,弥漫着淡淡的香。

只是一个眨眼,谭秋颜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火场。彼时正值雨雪霏霏,冰凉的雨丝混着雪粒打在谭秋颜黑乎乎的脸上,谭秋颜这才从漫天火光中脱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温暖的披风兜头而下,她的头被轻轻按在抱着她的男人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着,“阿祝,不怕不怕,二叔来了。”

男人说什么,谭秋颜没听清。不知是身体本能还是本身害怕,此刻谭秋颜才无声无息地流下泪来,小嘴微张,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江岚耳边微湿,可怀中的小丫头却没有像别的被吓坏了的孩子一样声嘶力竭地哭叫,只有嘶哑的声音,立刻侧过脸来,看到谭秋颜满脸泪痕,眸子里似乎还停留了一些懵懂、茫然和冲天的火光。

江岚一边安慰谭秋颜,一边对谭秋颜做了初步检查,发现除了燎泡,谭秋颜只是被熏了嗓子,被救出来及时,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来,阿祝,吃了它,会好点。”

江岚不是医师,只能避开谭秋颜受伤的地方,掏出一枚丹药哄小丫头服下。

岂料小丫头原本哭得张大的嘴突然闭上,任他诱供也不张开。

“谷主。”

江岚一看现场,心里就有了数,示意江简稍后再说先去灭火,转头对谭秋颜道:“阿祝,乖,听话。”

谭秋颜泪眼婆娑盯着江岚。

江岚心下一紧,“记得我是谁吗?”

谭秋颜赶紧摇头。

死亡的阴影褪去,她却没有接收到原主的记忆,眼前的人是谁。是好是坏,她一无所知。

如若是“阿祝”父母的仇人呢?

修道之人的子女开智更早,江岚未曾想仅仅一年自己的侄女竟不记得自己了,心头沉了沉。

他垂目,见谭秋颜手里紧紧抓着一块玉佩,眉头一松,从自己身上解下一块,示意谭秋颜看,“这块是我的,那块是你爹爹的。你爹爹,叫江岫,记得吗?我叫江岚,是你爹爹的弟弟,你该叫我二叔。你叫江祝。”

江岚不确定“江祝”还认不认得字,但谭秋颜认得,知晓江岚关于玉佩的事说的是真的。

原来火场中那个焦黑的人,是原主的爹爹啊。

谭秋颜感觉自己应该悲伤,起码按照她所知的套路,这具身体的本能应该悲伤,但是没有。原主就像彻底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

她承袭了一具身体,没有前路,也不知未来。

谭秋颜神色黯然,身体微微发抖。

“江祝”刚刚从火海逃生,什么都不记得了,又要被迫接受自己家破人亡的事实。江岚心间涌上一股酸涩,将谭秋颜抱得紧些。

“没事了,没事了。阿祝跟二叔回琢烟谷,琢烟谷就是你的家。阿祝不怕。”

谭秋颜看着江岚。

眼前这个温文的男人,实在让人觉得舒服。他的一举一动恰到好处,眉宇间本该是淡泊悠然,看向她时染上了一点愁丝,却竭尽全力对她微笑。

他是谷主,就是领头人,却能亲自进火海救她。

谭秋颜搂住了江岚的脖子。

江岚大松一口气,将小丫头的兜帽往下压了压,离开了火势渐弱的废墟。

谭秋颜从兜帽下看着夜色中的焦土,男人温暖的怀抱和时不时飘进来的雨丝提醒她她是真的死里逃生,困倦便如潮水袭来。

谭秋颜缓缓闭上双眼,似与过去告别。

自此以后,便再无“谭秋颜”,只有“江祝”。

————————

从出事的地方到琢烟谷,全力御剑只有半天的路程。然江祝在江岚怀中睡过去后直接发了高烧,江岚匆忙在当地找了医馆,诊脉抓药,好不容易叫江祝退了烧,一路上更加小心谨慎,走走停停,竟走了七日。

江岚早先派江简返回琢烟谷准备,江简也算好了江岚返回的时间。等到江岚等人达到琢烟谷时,江祝发现入谷碑旁由江简带领,有十数人在等候。

“恭迎谷主!”

江简身旁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儿,有些婴儿肥,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除此之外,神肖江岚。

“爹爹!”

哦,是江岚的儿子。

同行几日,江祝知道江岚的夫人死于产后血崩,只留下了一个儿子名叫江祈,比江祝小一岁。

江岚应了一声,用没有抱着江祝的手牵着江祈,步入琢烟谷。

薄薄雾霭中,江祝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在打量着她。她低下头,江祈迅速转头,装作一直看着前方的样子。

江祝知道小孩子有时会比大人还敏感,也无意多说。

她生前是个孤儿,最懂得如何察言观色。

穿过云雾,钟灵毓秀的琢烟谷映入眼帘。江祝还是谭秋颜时,走访过各处名山大川,却都没有眼前的仙谷叫人如此舒服。莺飞草长,垂悬银瀑,扶柳绕堤柔,风回邀落花。

还有江祝说不出名字的,大片的青色花朵。

江岚这才把江祝放下,“阿祝,这是琢烟谷,以后你就和二叔住在这里。”

江祝点头,张张嘴,最终又闭上了。

江岚温和道:“不舒服便不要说话。这是阿祈,二叔的孩子,你的弟弟。”

江祝轻点了下头当作问候,江祈却是不想与江祝搭话的样子,江岚脸色沉了沉,江祈才有些不情愿地问了声你好。

江岚无奈地笑,“阿祝,阿祈被我宠坏了,他是个好孩子。”

自己的孩子,自然说好啊。

江祝腹诽两句,恰巧江简带了两个大约六七岁、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来,“谷主,人带来了。”

江岚道:“阿祝,以后住在琢烟谷,让她们照顾你的起居。”

着青碧色衫子的小姑娘福身,扬脸一笑,“小姐好,奴婢青芜!”

另一个着红色衫子的姑娘道:“小姐好,奴婢赤染。”

江祝对江岚以口型道:“谢谢……二叔。”

江岚笑着揉了揉江祝的头,令江简带江祝去她的屋子,便去检查江祈的功课。

江祝一路被江简背着,心里默默记着路线,耳边是青芜跳脱的欢笑。

虽说青芜和赤染是姐妹,但性子天差地别。作为姐姐的赤染温柔寡言,作为妹妹的青芜活泼善辞,江祝怀疑这两姐妹的名字是取反了。

明明换过来更合适嘛。

江简做事十分周到,给江祝的沧笙阁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

江祝对江简笑了笑,“谢谢简……叔。”

声音很哑,但听得分明。

江简对江祝的好感瞬间上升一个台阶,又嘱咐了赤染姐妹许多才离开。

夜晚星光疏落,江祝躺在柔软的床上,油然而生一股脚踏实地的感觉。这些天来的患得患失仿佛随着这一天的清冷月华的降临而消失殆尽,无尽黑夜吞噬了所有的不安。

江祝睡了难得的一个好觉。

自这天起,江祝彻底成为了琢烟谷的一份子。

赤染姐妹虽然小,但在琢烟谷也生活了几年。从青芜和琢烟谷弟子口中,江祝像小仓鼠一样积攒,知道了一些江岚不曾告诉她的事情。

她的父亲江岫,与江岚确是亲兄弟,但关系很微妙。

江岫是被驱逐出琢烟谷的人。

曾经的江岫也是天之骄子,与江岚感情很好。江岚性格更沉稳内敛,是以继承了琢烟谷谷主之位。

江岫不曾嫉妒过自己的弟弟,而是全力辅佐江岚打理琢烟谷,兄弟齐心,琢烟谷蒸蒸日上。

江岫娶了心爱的女子康敏禾为妻,不久后康夫人就传来了怀孕的喜讯。

康夫人怀孕五个月时,江岫外出,回来后虽然一切如常,但康夫人总觉得自己的丈夫有些不对劲,暗地里调查,却一无所获。

江祝出生时,江岫似乎并不打算关注这个女儿,却在某一天后突然对这个女儿表示出极大的爱护。父亲爱护女儿本是极为寻常的,但康夫人总有些隐隐心神不宁,暗中告知了江岚。江岚虽然相信自己的哥哥,又知康夫人不会无的放矢,因而留了心。

江祝四岁时,江岫被发现居然在偷偷行鬼修之事。族老震怒,江岫被废了灵脉,连同自己的妻女驱逐出琢烟谷。

江岚不放心,留与康夫人一枚传讯符。

灵脉是修士的根本,没了灵脉就不能再进行修炼。青梅竹马的康夫人知晓江岫多看重自己的修为,然离开琢烟谷后,江岫行事如常,康夫人发觉了不妙。

江祝有先天不足之症,在即将五岁时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康夫人焦头烂额,江岫也放下了手头的事务,与康夫人一同悉心照顾江祝。

康夫人本以为江岫改邪归正,却在一天晚上发现江岫竟要杀自己的亲生女儿,心头大骇,传讯给江岚后拼死阻止,被江岫杀害。

江岚赶到时,已经是漫天的火海。康夫人被杀,却也成功阻止了江岫,夫妻双双淹没在火海里,只剩下一个被江岚抱出来的江祝。

如此一来,江祝倒有些明白为什么江祁总会打量自己了。江祈和江祝曾经一起住过几年,对江祝还是有些印象的。

壳子没换,芯子换了,江岚看不出来,不代表敏感的小孩子感觉不到。

不过江祝也没有时间去理会江祈。回到琢烟谷后,江简带着江祝走过了琢烟谷大大小小的地方,哪里适合修炼,哪里适合观赏,哪里是禁地,事无巨细。江岚也带着江祝去见了宗族耆老,江岫被赶出去时,一家三口的名字都从族谱上划掉了。江岚据理力争,耆老们也并非不善解人意,将江祝的名字记在了江岚名下。

而实际上,江祝仍然称呼江岚为二叔,仍然是江岚兄长的女儿。

之后,江岚在宗祠里,郑重地将每个江家人自出生就会佩戴的青羽望都的花佩还给了江祝。

青羽望都是琢烟谷江家的族花,偌大修真界唯有琢烟谷才能培植。将青羽望都隔火于水中熬制,可以自然熬成花胶。再将青羽望都浸在花胶中一夜,便可保青羽望都常青。这样的青羽望都,都被加以珠石制成花佩。

江祝曾经也有,被驱逐时已经收回了。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

琢烟谷内唯有谷主佩戴的是红色的青羽望都,是每一任新谷主掌权后都会自然而生的红色青羽望都,规律得如同天地自然规则,像一点朱砂泡在天青碧的水天一色中。

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已经过去近半月。江祝除了每日晨昏定省早晚用饭,便都在房间里翻书,与江祈见面很少。

直到某天她去书楼取书,看到不远处的江祁红肿着双眼跑开,心下疑惑,恰巧江祈的随从江野跑过,便叫住江野。

“江野。”

江野停住脚步,四下看了看才找到隐在树荫的江祝,“小姐。”

江祝:“小公子怎么了?”

江野愁容满面,“谷主夫人给公子编的剑穗儿被打散了。”

“打散了?”江祝眉峰蹙起,“怎么回事?”

江野看了看江祈离开的方向,满目愁苦,“……小姐刚来不知道,旁系里有几个公子和公子不对付,经常起矛盾。今天公子和其中一位起了争执,剑穗儿被挑开,就散了。那是谷主夫人怀着公子时打的,公子平日最宝贝了。”

江祝:“剑穗儿在哪儿?”

江野双手奉上那散了的剑穗儿,“公子气急了跑掉,就放在属下这里。”

剑穗儿用了黑色的线,拌了银丝,隐隐约约有夜幕下星河的味道,纠缠成梅花结。

江祈生在冬天。

江祝看了看,从江野手中取走,“傍晚来找我拿吧。”

江野惊讶,“小姐会打?”

还是谭秋颜的时候她在手作领域混得风生水起,什么东西没弄过。剑穗儿损坏并不厉害,问过江野剑穗儿原本的样子,加上也曾经远远看过几眼,纵然谷主夫人手艺精巧,江祝也有信心能改回去。

为此,江祝去了谷内的工坊,挑选了合适的丝线针具,在房间里忙了半日。

江岚出门办事,江祈大哭一场睡过去,故而午饭谁也没顾上去吃。江简知道了事情原委,奈何无法插手,只能热好了饭菜分别送去了两人的居所。

傍晚时分,江野按照约定来到江祝的沧笙阁。从江祝手中接过剑穗儿时,江野讶然。

“小……小姐!这和夫人打的剑穗儿几乎一模一样啊!”

江祝揉了揉太阳穴,笑道:“你说了不算,要小公子认才行。小公子呢?”

“公子哭了一上午,砸了好多东西,哭累了就睡着了,现在也没醒。”

江祝嗔道:“那怎么行!你回去把剑穗儿给小公子吧,让他吃饭。多大点儿孩子不吃饭怎么长身体。”

全然忘了现在的自己也是个孩子。

“是,是!多谢小姐!”

谢什么谢,没准儿小屁孩儿还不领情呢。

帮忙修复剑穗儿是举手之劳,江祝没放在心上。她本身是孤儿,一个人勤工俭学读到了大学,之后开了手作店,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把生意做大。从小的经历,江祝最看不得小孩子平白无故受委屈。

何况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弟弟。

江祈没有来道谢,但似乎也领了江祝的情,那理好的剑穗儿成日被江祈宝贝似的放在怀里。

这还是江野偷偷来告诉江祝的。

江祝彼时正在烛光下打璎珞,只是微微一笑,“小公子喜欢就好了。”

江野走后,青芜问道:“小姐,您为什么不叫公子弟弟呢?”

赤染轻轻撞了下青芜。

青芜不解其意,江祝也无意与一个小丫头多说什么,随意调笑几句就翻了篇儿。

江祈对她有猜忌,又何必自作主张把关系拉那么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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