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镜沉不语,仍然定定地看着她,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眼神里的情绪明灭交替,如劲风裹挟下的烛火,带着虚弱的忧伤,竟令她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鬼使神差地吻上了他的唇角,双手慢慢抚上他的发,顺着如缎的发丝,一点一点地向下,小心翼翼地探向他的面具。
在指尖即将触碰的一瞬,他突然推开了她,重新坐回去,微微一笑,“不急。”
那笑容里有自嘲、有悲伤、有孤寂、有隐忍,还有很多顾无双看不懂的情绪,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喜。
顾无双抬头望向帐外,烈日高照,瞬间蒸发了眼底的寒湿。
她不敢再端起那碗清亮亮的汤,害怕看到自己唇边和沈镜沉一模一样的笑。
他揽着她的肩,给她披上披风,却没有习惯性地拉着她的手。
她便反手去握他的手,心下一惊。
他的手,冷如寒冰。
这样的寒冷再次撬开了顾无双心中某一处的柔软,她急急扣上他的脉,然而他轻轻一翻,用披风裹着她的手,“无妨。”
她的呼吸一滞,孩子气般打落了披风,紧紧地拽住了他的手,听得他轻轻道,“这样的美好,多一刻都是值得的。”
西北不同于京城,五月仍然大雪纷飞,扯棉拉絮洋洋洒洒地糊了整个军营。
士兵连夜扫雪铲雪的声音,搅得顾无双睡了醒,醒了睡,昏昏沉沉不知道是梦还是醒。
这种感觉令她心口发堵,索性坐起身子,裹着棉被蹲在沈镜沉的榻边看最近的军报。
黑漆漆的字一排排的全是数字,粮草多少,征兵多少,死亡多少……这些顾无双都不感兴趣,她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看着跳跃在烛火气息下的他的下颌,如盛唐诗歌般精致流畅却微微颤动。
她知道,他的一线寒每日每夜发作,每到月中更甚,一呼一吸具是凌迟。
今夜,正是十五。
体内寒毒,帐外寒雪。
老天爷当真是一点不怜惜他呢。
顾无双轻轻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浸湿的黑发,痴痴地看了许久,最后轻叹:“没关系,我来看顾你。”
她从帐外拖进来十多个火盆,在书案旁边生起火,将他已经湿透的衣服脱下来烤干,用梳子细细地将湿发梳开。
用温热的绢帕,将他额头、脸颊、颈上的冷汗轻轻地擦掉。
沈镜沉就是在这一刻醒过来的。
从肮脏泥泞的梦里,从暴雪夹杂着冷血奔涌的童年里,他用力地向前,使劲浑身力气爬出,睁开眼,一切都已不见,唯有一双稚嫩白皙的手指,正温柔地从他的脸颊带过。
视线向上,他看见了纯净无暇的面庞上,洇透出的淡淡粉红,在这暗沉沉的夜里,鲜亮的生机勃勃地亮着。
而四面军帐厚重,火光跃动间,有带着她体香的温暖透骨浸心。
恍惚中,他只觉得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好似很多很多年以前,曾在这么一个军帐里,曾有这样一个人,细致轻柔地为他擦去额头冷汗。
是她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
一瞬间,心中欢喜狂涌,淹没所有理智。
他抓住她的手,小心地放在脸颊,低低地唤着:“颜莺……”柔暖的手指,加深了这一刻的真实,沈镜沉沉醉其中手下愈发用力。
手指的主人僵在榻边,看着眼前人满足而羞涩的神情,知道他多半是梦魇了,手指一颤抽了出来。
想了想,俯身在他耳边说道:“乖乖睡觉,等我回来。”
顾无双替他又掖了掖被角,确定没有漏风的地方后,手指夹起案上带有金鹰标记的军报,转身出了大帐。
今夜会有一批粮草秘密送入晋城,沈镜沉寒毒发作,顾无双决定替他前去接应。
她高举沈镜沉的令牌,今日值夜的秦统领虽然面上愤愤不平,但也不得不点了一队骑兵,跟着去接粮草。
没膝的大雪几乎封住了整条山路,秦统领命人去前方潦草地查看了一圈,直接高喊:“开路”。
二百骑兵得令后,毫不犹豫地奔驰向前,秦统领回身看了一眼落在队伍后面的顾无双,露出嘲讽的笑,一个马都骑不利索的小娘们,还敢指挥他。
忽听几声沉闷的“哎呦”夹杂着树枝断裂的“咔嚓”声,前面的二百骑兵,突然平地消失了。
众人大惊,连忙小心查看,随即发现前方看似是一处被厚雪覆盖的山坡,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深坑上支起的枯败树枝。
山路崎岖,大多数人都会将注意力放在道路两侧,避免遭遇伏击,自然对道路上的坑坑包包掉以轻心。
看似再寻常不过的陷阱,却将自然天气和人的心理拿捏得分毫不差,用在此处,简直是天衣无缝。
巨大的深坑内,连人带马混着泥雪滚在了一起,其他人奋力地扔下绳索试图营救,只听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冷喝:“快撤!”
这一声干脆决然,尾音还在将细雪融化,四面突然起了轰隆之声,一个个巨大的石块从山顶滚落下来,刹那间震得地动山摇,所有石块直扑那个众人围救的深坑。
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巨石滚滚,这个深坑简直是现成的坟墓,秦统领急得两眼崩出火星,挥刀劈落巨石,想要隔出一条屏障,但却没想到巨石连着巨石,根本就是要将人挤成肉泥,远远望去好似一锅滚沸的血粥。
周围的呼嚎之声越来越盛,秦统领想到若是今日骑兵都埋在这坑里,那他有何面目回去见侯爷,一激之下,便起了豁命之心,横刀大喝直奔山顶,去宰杀伏击之人。
忽听极利落地一声:“杀马!”
声到血溅,风声呼呼,十箭连发,深坑外围的十匹马已被射杀,刚好将滚落的巨石挡住,混乱的局面就此止住。
众人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声中,一骑马蹄哒哒而来,马上的顾无双青衣乌发,双眸光彩绽亮,勒马而立,似笑非笑地回视秦统领,秦统领顿时羞愧难当。
顾无双之前落在队伍后面并不是马术不好,而是怀疑前方有伏击,之后看到深坑内无任何钢刺更是第一时间知道有诈,让所有人撤退,全营命悬一线的时候,她又果断下令杀马,整个过程冷静,狠绝,更绝的是人马混在一起奔逃的时候,她竟然能想射马就射马,未误伤一人。
这等判断,这等智谋,这等身手,恐怕很多久经沙场的老将都不及十分之一。
顾无双没有再多看秦统领一眼,拨马向前,查看伤员情况,将随身的伤药给这个分点,给那个涂点,告诉这个要忌口,嘱咐那个不要沾水。
游游荡荡就走到了深坑前面的坡上,秦统领刚想喊一声:“姑娘,恐防前面还有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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