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少年时代,德顺有时会被父亲带上去下乡收药材,感觉是一件最快乐的事。

德顺寻思:按说自己这个年纪了,已经娶了媳妇,父亲不会带自己到乡下转悠了。不知这次因何原因,父亲一大早叫自己跟他一同去乡下。

德顺和父亲乘坐的是自家二驾胶轮大马车,赶车的是李三。

德顺感觉乡下的天地真大,天很高很蓝很远,像一口巨大无边的倒覆的灰蓝色的铁锅,把山川河流、大地丘壑、庄稼树木、花草虫魚、万千生灵和人们都扣在里面。弯弯曲曲黄尘飞扬的路很长很远,通往山村农庄。风吹过来,带着秋庄稼成熟的味道,田地里有三三两两的农人收获晩秋庄稼,鸟儿在山涧、田野、天空、树间、河边鸣叫着、跳跃着、自由飞翔。

王长贵身藏一把短枪,不露于声色。

来到王家山里庄园,进得庄门,立马闻见一股酸腐的牲口尿粪味。

马车刚停稳,一个五十多岁的花白脸(患白癜风)男人颠脚颠脚跑过来,殷勤地把王长贵从车上搀扶下来,替王长贵拍打了身上的尘灰,边随王长贵进屋边兴奋地告诉:“大东家,您老今天来的正好,有一头母驴正好发情,今天多割两个带回去。”

王长贵点了点头。

德顺听得莫名其妙,母毛驴发情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多割两个什么东西带回去?

花白脸男人看着德顺夸赞说:“这是少东家吧,长得真叫俊!”

“小大人了,还行吧。”王长贵回应。

“夫人孩子们都好吧?”

“都好着呢。”王长贵简单作答。

王长贵、李三、德顺在屋内喝完茶,歇了一阵子,被花白脸男人带上到后院,也就是北院。

北院有两进院落,分前后两院。前院有一溜大草棚,东西长约十余丈,棚圈里养着数十头高脚牲畜,有驴、马、牛、骡。二十多头公毛驴,四匹种公马,十几头公牛,其余三十余头是母畜和骡子。后院圈养着两群鹿子,分别是马鹿和梅花鹿。

几个人沿棚圈边走边看,停住,花白脸男人指着一头灰不溜秋的草驴对王长贵说:“大东家,就是这头发情!”

王长贵说:“那就动手吧。”

一帮人从一个栅栏门来到一个小偏院。两个青壮男子先牵出一头黄牛。

黄牛膘肥体壮,结构匀称,毛色黄亮,水光溜滑,前胸宽广,肋弓开张,尻臀短斜,体形优美。

黄牛的两条前腿被绳索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待两条后腿被绳子的活扣套住勒紧,黄牛已无法站立挣扎。两个青壮男子抓住绳索用力一扯,庞然大物黄牛“嗵”的一声像半截土墙一样倒在地上,荡起一圈黄尘。

这时一个刽子手手执一把锋利的尖刀出现了。

李三怕吓着没经见过这般场面的德顺,拉住德顺胳膊转身往外走。

“李三,回来!”王长贵一声断喝。

李三放开德顺,在背上推了一把,让德顺往外跑。

“把德顺拽回来!”王长贵又是一声高喊。

李三遵命紧跑几步,追上德顺拉了回来。

这时刽子手已持刀扑到黄牛粗壮的脖颈后面。黄牛的脖子被搁置在一截血迹斑斑的圆木上,朝上大睁着一只恐惧的铜铃般的眼睛,眼角流着伤感绝望的眼泪,脖子徒劳的前后摆动着,默默然没有叫声……

宰杀黄牛的刽子手举起了细长的刀子,只见刀刃寒光闪闪,反射着太阳白森森的光辉。

李三急忙从背后用双手捂住德顺带着惧色的滴溜溜转动的大花眼睛。

“李三甭捂,让他睁大眼睛看着。”王长贵一直冷峻的盯着李三和德顺,绷紧面孔肃然喝令李三。

李三缓缓挪开捂住德顺双目的手掌,恍然明白了大东家这回带其爱子前来观看刀光利刃、鮮血飞溅、皮开肉绽的用意。

待德顺被放开捂着的眼晴,黄牛粗壮的脖颈已被利刀割开,血流如注,地上一片紫红……

德顺心里发呕,“嗝儿嗝儿”的干呕着。李三不忍心让德顺再看下去,急忙拉上德顺出了偏院。

德顺边走边说:“太残忍了!”

“这才是杀牛,后面还要割……”李三没有把话说完。

中午吃饭时有一道荤菜是红烧牛肉,德顺知道是被宰杀的可怜的黄牛肉,筷子不往红烧牛肉盆里伸。

王长贵给德顺碗里夹了两片香喷喷的红烧牛肉,德顺看了父亲两眼,见父亲边吃莱边和花白脸男人他们频频碰杯喝酒,悄悄夹起红烧牛肉放回盆内。

花白脸男人看见了,对王长贵笑着说:“少东家心善呢!”

“像他母亲,心地太善良了。小时候捉一只麻雀玩儿死了都流眼泪,都不忍心扔给猫吃,还要用土埋好踩实。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年头枪炮时鸣,打打杀杀,兵荒马乱,人善良老实容易被人欺负,你看被兵匪烧杀抢掠的普通老百姓多可怜。”王长贵说。

“您老说的有道理,如今就是这么个乱世道,人难活呢。”花白脸男人殷勤巴结王长贵。

王长贵似乎对时局很关注,吩咐:“你们要多留心战事消息,有情况我会派人送信过来。提前做好准备,早早把牲口、草料等贵重财物转移出去,埋好藏妥在偏僻可靠处,防止兰州城破后残兵败将逃跑过来强抢掠夺。这帮兵匪狗急跳墙,烧杀抢掠,啥坏事都干得出来。”

“我们听大东家的,早做谋划,一有风吹草动就动手,您老放心。”花白脸男人表态说。

“有你在我一百个放心!就靠你了,先谢了。”王长贵似乎对花白脸男人很信任,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嗞”的一声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亲昵的拍了拍花白脸男人肩头。

“敢问大东家,少东家是哪房姨太生的?”花白脸男人看着德顺问。

“四房生的。”王长贵回答。

“多大年岁了?”

“满十六了。”

“长得真叫好!一表人才,和您老一个样。”花白脸男人恭维。

“他是我儿子里的老末,打小就被视为掌上明珠。天下老儿,爱的小儿。我希望他长大能成个人物,不弱于我,只是心太软,成不了……。”王长贵如是说,少说了成不了“大事”二字。

花白脸男人满脸堆笑:“将相门里无弱子,诗礼人家出英才。有其父必有其子,会的,一定会的。敢问少东家婚配宝眷了没有?”

“ 头房婚娶快半年了。”

“娶的哪位大家闺秀?”

“李金昌的女儿,李金昌你认识,你俩见过一次面,咱仨还在一起喝了酒。”王长贵说。

“天水那个药材贩子,李掌柜,李胖子,会拳脚功夫,有两下子?”花白脸男人说。

“正是他。”王长贵确定说。

“大东家,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还想请您老人家给操份心。”花白脸男人似乎想要试探王长贵态度,停住不往下说明何事。

“啥事请讲?”王长贵应允。

“我有一个闺女,年长二八,老大不小了,一直找不上合适人家,我想托您老人家行个方便给寻个好主。您老铺号门面多,成天走南闯北,结识的人多,不像我蹲在这荒野僻地认识的人少,多有不便,把闺女都耽误大了。”花白脸男人婉转地说出请托之事。

德顺一听心提到嗓子眼,只怕父亲像答应岳父李金昌一般酒后满口答应花白脸男人的请求给自己纳为二房。德顺知道白癜风有遗传,因此非常敏感。

“好说,好说,你放心,我会给你操这份心。”王长贵有些打马虎眼,看得出吸取了酒后随口答应和李金昌结为亲家的教训。

德顺见父亲这样说,放下了提起来的心。

下午赶车回家时,德顺发现马车后面挂着两根黑黢黢乌油油的驴吊,切口一端用麻绳扎着,车尾板面上搁着一个大布袋,白色的布袋被血迹浸染,近闻有一股血腥味。德顺晓得上午有一头肥牛和两头公毛驴惨遭刀割命脉、命根,心里真不是滋味,又有些发呕。

回程路上,由于王长贵喝了酒,人显得很兴奋,话比来时多了起来,讲说的话题内容清晰深刻。

“李三呀,你看这天多高,地多广,阳光多温暖,景色多美好。只可惜这人呐,如同蝼蚁,不能同天比高,同地比厚,与日月同辉,同景色比美!”王长贵说话文雅,像位诗家。

“老爷您说的对,有道理,有道理。”李三是个粗人,喜欢舞枪弄棒,拳脚功夫,识不得多少字,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不敢多置喙。

“难得我今天在这大天大地、美好景色中有份好心情。”王长贵继续抒发感慨,“青山永驻,大地永固,绿水长流,松柏常青,树木青草年年发芽长枝挂叶,花儿岁岁盛开争奇斗艳。只可惜这人啦,命不长久,只有一生一世,不可往复还生。佛陀说人有来世,迷信说人有转世来生。这都是骗人的鬼话。如果人有转世来生,这地上恐怕早就多的站都站不下了。人生苦短,转眼就是百年,可几个人能活过一百岁,罕见呢!人来这世上争扯啥呢?有一口气喘,有一碗饭吃,有一身衣穿,有妻子儿女,有几分家业,有喜欢的事做,冬天晚上回去能睡个热炕头,夏天能找个乘凉的地儿,不就行了。万贯家财有啥用呢?死后不能带走,留下来害子孙,养赖汉和不肖之子,景死累活的强争苦挣图啥呢?我看人有温饱富贵,安乐平顺,花甲之命,就是大福了!‘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冮河万古流。'古人说的多好!说的多透彻哟!”

“您老说的也是,就是这么个理儿!”李三附和自己的主人。

德顺听父亲说的这般伤感,看着父亲脸上的皱纹,花白的胡须,岁月苍桑留下的痕迹,知道父亲确实老了,对世上的事早已看通透了。德顺平日面对威严肃然的父亲不敢靠近,敬而远之,了解不深。但知道父亲一直非常在乎自己,视若掌上明珠,为自己倾尽了全部爱。对自己头疼脑热、跑肚拉稀、玩耍磕伤、读书学业、学医长技、婚姻大事等等操碎了心。自己长这么大,平时父亲没骂过一句,抿过一指头,有什么教诲责备,在自己跟前从不耳提面命,只转告母亲批评指责,谆谆教诲。接连给自己操办了两次婚姻大事,两次婚娶虽都不称心如意,但父亲操了心,费了神。今年春节新婚之后读了父亲《洞房情歌》诗文,今日听父亲一席讲说,才对父亲深入了解了一步,才知自己的老父非庸常之人,是位聪明绝顶,温文尔雅,能文能商,感情丰富的不凡之人,因此对老父更加敬重爱戴。

王长贵突然转过身对德顺说:“欢儿,你今年满十六岁了。‘黄香檀枕把亲奉,王祥求鱼卧寒冰。商洛儿连把三无中,甘罗十二为宰卿。'对比古人,你该懂事了,不应让父母为你操心了。你不该老这样別扭着自己,冷淡着人家芳芳,对不起为父的生死之交你的岳父大人,无情无义撕扯为父这张老脸皮,让你母亲暗自叹息落泪。过日子就像读书卷,翻过一页是一页,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心里不能一个劲的梗着,这样下去多会是个头。为父已是年过古稀的人了,还想靠你抱个胖大孙子呢,你就忍心让为父的希望落空吗?死了闭不上双目吗?退一步说,你的这两桩婚姻是为父给你拿的主意,因为事情急你年纪小,你不满意有埋怨,算为父有错。将心比心,体察为父的一片苦心,你也该原谅些了。等你再长大些娶二房三房,为父不置一言,你看上谁,不论贫富贵贱,花脸白脸,为父都会一声不响张罗给你娶进门。人能活多大岁数,顶到头三万个日日夜夜,日出日落,跨过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天,向前看,朝前奔,甭苦自己,别自个和自个过不去。为父求你了!向你认错了!只希望我儿别梗了,对你媳妇芳芳好点,尽到男子汉大大夫的责任!”

德顺被老父亲一番开导教诲感动了,方知老父这次特地领自己下乡收割的用意,噙着满眼泪花哽咽着说:“爸您甭说了,儿子心里明白了,知道该咋做了,您老放心吧!”

当晚回到家里,德顺就和妻子李淑芳圆了房。

李淑芳第二天高兴的告诉莲儿,莲儿立即报告给王长贵和红儿。

王长贵和红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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