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天。

仲秋十五,那轮月亮还不似玉盘那般圆润。也许正是应了那句话:“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我和李煜城谈好了,明日便下山。先去村子里买两匹骡子,然后和他一起去军营,拿到“救命酬金”后,我再孤身前去长安。计划很完美。

可是我又失眠了。这些天总是在山洞里坐立不安,似乎血液里有一股冲动驱使我离开这个山洞,离开这座山。

我想,这是不是因为邪神的意志呢?

——因为八哥已经死了,祂想让我离开,隐于市井?

那也不对吧。因为神是不会在意人的。

“李煜城,你睡了吗?”我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很轻,但若是他没睡,便足以听到了。

我在地上另铺了一个竹席做地铺,离石床很近。

“怎么了?”他轻轻地问。

“你怎么不睡?”

像是八哥死的那天,千言万语哽在喉中不知如何开口。于是我只能说出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废话。

“在想明天下山需要买些什么。”他语气轻松,不似作假。

“……你那天,挖到怪物的尸体之后,是怎么想的?”我也装作轻松无意的语气。结果一时沉默无言,只有李煜城和我的呼吸声在山洞里回响。

“你看到了?”李煜城沉声开口,“非说不可的话,应该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你好像很能平衡各种情感,也许听了你的话能让我的心情平静一些。”我怀带着请求的感情说。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他能在十分愤怒的时候不做出过激的行为。平日也总是温温柔柔的、带着笑意。

“你说说看。”李煜城语调稍微升高,似乎对我的赞美很受用,也对即将到来的话题很感兴趣。

“我娘之前有几个儿子的,我在家排行老七。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我和母亲被赶到了街上。是一个树妖救了我。

“来山上不久之后,树妖就死了。我自己埋了那树妖。树妖死之前说这座山上的灵气不足,他之所以早逝也是因为竭尽妖力去救护这座山。但他的任务到死没有完成,所以拜托了一个邪神。

“邪神在见过我后,把那个埋在土里的怪物丢给我,说是‘把它的死亡当做离开这座山的证明’……应该是这一类的话。而且把医毒知识传授于我。”

我平淡地讲述了这些事,但内心的情感却波澜汹涌,应该是在渴望有人能羡慕我的这些经历?

“那江姑娘想让我开导些什么呢?”李煜城没有表现出不相信的态度,反而真诚地追问。

“前几天李将军见过的那只怪物叫八哥。邪神说等到送葬了这个怪物,我就自由了。是不是因为邪神想赶我走,所以近日我才在山洞坐立不安,心口有难言的堵感呢?”

把心情说出来有点难为情。

“江姑娘在山上独自待了九年,只偶尔下山去购买必需品。而姑娘在县城的童年,听起来似乎也并不乐美。”他并没有嘲笑我,“江姑娘不懂人情是合乎情理的。”

李煜城顿了顿,又开口:“依在下拙见,江姑娘应该是因为‘八哥’的离去而伤心,同时又对未来的生活感到迷茫。”

我听了他的话后闭上嘴思考了一会儿:“原来是这样?……其实关于这种结论,我也想过。正如您所言,从幼到长并没有人教会应有的情感。”

我叹口气:“但是我不敢承认。对方甚至都不和我是同类,我却……为它的离去而伤心。”我睁开眼睛看石壁,洞外空冥的月光落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

“是不是没在八哥生前把它当做友人,在它死后也就不能了呢?”

这种清明飘渺的月光如同薄纱,让人在郁闷中,产生想把它撕碎的心情。

我有些恼怒地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给姑娘讲个故事吧。”李煜城放低了声调。

“从前有个小姑娘,长的瘦瘦小小,相貌也一般。她的家很不好,母亲整日哭泣,对亲生女儿的痛苦视而不见,父亲整天吃喝嫖赌,挥霍光了家里全部的钱财,还妄图逼良为娼,将妻子和年仅九岁的女儿卖到烟花地。”

“姑娘可否能听懂?”李煜城中断故事。

“我从县城买了不少话本子,看一遍诗经读一半话本子。”

“好,那么我继续讲。小姑娘深受其他村中小孩的排挤,所以她没有朋友,整日蓬头垢面的去砍柴。”

“这日,在山上的树林中,她遇见了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生着一对狐狸耳,长着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他说:‘我是天神派来拯救你的。’”

“等等,是不是最后,这个小男孩其实是小姑娘幻想出来的?”

“江姑娘,直接说出故事结局可就没意思了。”我能猜到他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他继续讲:“但也不一定是这样。直到小姑娘找到好人家出嫁时,那未曾变过容貌的小男孩才慢慢消失,但姑娘一直相信他的存在,认为他是在自己最悲哀的时候出现的神使。”

我若有所思:“说不定是真的上天使者……原来是这样吗。”

“所以无论是幻想中的朋友,还是异族的友人,江姑娘只需正视内心对其的感情即可。”李煜城稍显艰难地坐起来,看向我。

一瞬间四目相对,然而口中只有静寂。

我羞于承认自己为这句话动容,于是幼稚的放了另一话题的狠话:“……事先说好,如果你那些兵士敢对我做出不好的事,就别怪我报复。刚才我也说了,邪神把医毒知识传授于我,小心我让那些坏人丧命。我可不心软。”

李煜城以一种肯定的口气说:“不会的。他们都是良家子弟,并非土匪叛军,必对救了我命的江姑娘以礼相待。”

“啊……我还想问一件事。”我想到县城中的父族,“你们此次行军途径山下不远处的县城,可曾听闻江氏大户?”

“不曾。应是落败了罢。”他顿了顿,“姑娘怎么能确认,把你捡回山上的,就是邪神呢?”

我努力回想,似乎那黄袍裹着的人形确实没亲口告诉我他是什么身份。

“我也不知道,许是他传授知识的之后顺便把身份也传到我的脑内了吧。他传授的方式并非讲学,而是这样往额头一点。所以我没怎么怀疑过他不是邪神。”

我抬手,用食指轻点额头。

我问:“这件事江湖异士也能做到吗?”

因为我对山下所知甚少,如果这是凡世奇人就能做到的事,把那人当做神明的我岂不是傻子?

“这可真是奇事……若有可能,我也想见见。”李煜城目光空洞,似乎在构思邪神的样子。

“树妖知道的故事很多。他经常给我讲 ,估计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正好我们都睡不着,给你讲一个?”

他客气地答:“江姑娘请讲。”

我努力地回想:“有一户人家,供奉的是邪兽。每逢过年佳节,总是杀猪宰羊的。邪兽狠毒,杀人如麻罪孽深重,听闻有人供奉它,它很感兴趣。

“于是便化作普通的犬,下凡去这家人看看。谁知被神仙知道了,误以为它又要下凡作恶,它便被打伤,但那户人家出门读书的儿子,对它悉心照顾……顾……顾……”

我顾了半天,也愣是想不起来下半段了,干脆不耐烦的说:“反正最后是好结局。”

“怎样的结局才算好结局呢?”他似乎很想了解在我的判断中何为好恶。

“大家都活的很开心就算好结局了吧。总之还有很多故事,但是等我出去吃个野果子再进来和你说。”

我起身找了个由头溜走,用更多的时间去回想故事。

走向洞外,被果子汁水略微染红的竹筐里,都是这几天李煜城和我一起去摘的紫脯。

他说这种小果子很珍稀,兵将大多没吃过,采几个回去给他们尝尝鲜。

紫脯确实很珍稀。这几天每每往山上跑,不少时候都是无功而返的。

我仰头看月亮。

看那稍稍缺点边角的、不完美的月亮。

等到了长安,我定要找个好的屋子,然后一逢十五就带着糕点观月——我还没吃过像样的精致糕点呢。

要是八哥还在的话……

我胡乱塞了两个野果进嘴,然后在路过埋葬八哥的地方,轻轻地放了一颗紫红色的果子。

日头正好,昨晚谈天谈的虽久,但也并未耽误今日行程,我背上竹筐,竹筐里是邪神留给我的全部钱财。腰间胸前有各式的布袋,里面装的是毒药和医药,但凡有人敢打劫我……

下山路很曲折。总之邪神走之前还是用法力修了修的,没有原来那么难以攀登,但也是不好走的。常需要扒着石头或是拽着坚韧的树枝滑一段路程,还会经常被绊住,被割伤。

当踏到山下的土地时,李煜城欣慰的呼了一口气。

我说:“你们行军打仗的时候,都不翻山越海的吗?”

李煜城老实回答:“我朝已有许久不出兵,此次行军走的也多是平原,说实话我不支持在平原行军的,奈何我并非元帅。”

我了然的点点头,在山上行军的话,有草木遮掩。平原更容易被敌方探子缴获情报一网打尽。

走到村落处,平日总有妇女行走的土道上,没有人。我看了看远处绿色色田野,也并未有人耕种,而且那青绿的作物也歪歪扭扭的,好像被一大群人踩踏过了。

“这是被叛军洗劫了,还是你们追击的时候……?”我心下一沉,估计是某方军队对村子进行了扫荡,负责清洗战场的人,让这个村子除了房子什么都没有了。

我还未等到李煜城的回答,远处伴着马蹄“哒挞”声尘土飞扬,是两个人骑着棕马快速前来。

我警惕地看着这两个人。

“烨竹兄,这位可就是那位神女?”一位看着吊儿郎当的高壮男子发问,可能是因为他的三白狐狸眼,我觉得这人满肚子坏水。

“您这副尊荣,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呢。”

他调笑着我为李煜城剪的头发。

另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小男孩右眼戴着眼罩,沉默地坐于马上。

他忽然拿出一柄弩机,朝着我的方向射了一箭。

我没来得及反应就中了一箭。据说弩机杀伤力很强,会震碎受箭人的内脏。但我却没怎么感受到疼痛,只觉得中间的地方麻痹无感。

晕之前,我看见李煜城,含着些微笑意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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